初到巴黎时在语言学校上课。一个班里二十几个学生,主要来自欧盟国家。亚洲学生主要由中国人和日本人组成,最多的时候也超不过七八个。中国人和日本人在一起,一支笔,一张纸,几个汉字,大家就都明白了,所以在西洋人的氛围中,很有点儿“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在课堂上,每当谈论一个问题时,老师总要转过脸来问我们“在你们那里是怎样的,中国和日本?”虽然是两个国家,但在欧洲人的眼里,它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东方”。
然而,慢慢地,我发现中国人和日本人是不同的,特别是在面对历史问题时。伊藤靖是一位从北海道来进行癌症研究的医生。为人和善大方,喜欢读书,关心时事,课间的时候我们总在一起聊天。有一回他提到他的名字“靖”,并问我这个字中文是什么意思。我回答他是“安定”。他很高兴,说日文也是这个意思。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靖国神社,便随口说道,你们的“靖国神社”就是根据这个意思取的吧,不过那里供奉的人可不是“靖国”的。伊藤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平时亲切和蔼的笑容没有了,我们的谈话就此戛然而止,我的心也跟着一沉。
林是典型的日本新人类。“林”是他的姓,其名字是两个中文里没有的日文汉字,全名写在一起,乍一看像是中文名。我们就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在假冒日本人。他一点儿也不生气,用生硬的中文说“我是中国人”。林跟每个人都热情友好,见面总是又拍又抱。有一天,我和两个中国同学在餐厅吃饭,席间大家聊起了在巴黎公映的姜文的影片《鬼子来了》。吃完饭端起盘子起身时,发现林和他的哥们儿正坐在我们边上瞪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怀疑。我想他们一定是明白了“鬼子”的含义。后来林再看到我时表情总是很别扭,虽然还有表面上的礼貌,但不再多说什么了。
直子像印象中所有的日本女孩一样,说话细声细气,打扮得精致入微。一次,我、直子还有一位瑞典姑娘爱玛组成小组,一起分析保罗·艾略特的《自由》。我首先发言说,这首诗写于1941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首反法西斯的诗作。负责记录的直子疑惑地看着我,“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吗?”爱玛说:“没错呀,第二次世界大战从1937年到1945年。”“那法西斯是什么?”直子继续问。我想一定是她对这个词的法语读音不熟悉,于是跟她解释在德国是纳粹,是希特勒;在日本是……话到嘴边,有点儿犹豫。再一想,班里的德国同学从不忌讳公开谈论纳粹,没问题的。刚要把脑子里一连串名字写给她看时,她恍然大悟,拿起笔兴奋地写下几个字,“是不是他?”只见纸上写着“三岛由纪夫”。我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这位崇尚军国主义的作家,就是日本人理解法西斯的全部?法西斯这个词在所有的语言里都是一个音译外来词,读法大同小异。然而,日本人竟对它陌生至此。也许有一天他们连“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词都不认识了,因为他们把历史教科书给改了。
最近引起争议的则是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每每听到这些,我的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我的很多日本朋友单纯善良,热情友好。然而,独独在谈及历史问题时,他们不是完全无知就是有意回避,甚至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悦,平时亲切友好的朋友变得那么陌生,关于战争的话题也从此成为一个禁忌。
长时间以来,日本一小撮残留的军国主义余孽,对历史有意歪曲,造成了全民的无意识或意识模糊。这一小撮残留力量的强大和无处不在,才是真正让我感到愤懑和担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