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公厕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回想起来,
就是普通的公厕,没有北京公厕那样一道“影壁”,外面只有一道小墙稍微遮挡一下,挡的也很模棱两可,从一面好像总能看见些什么,结果是毕露无疑,和当众小便没什么区别。其实日本人对有没有遮挡并不真正在意。
周五的晚上,东京都是随地大小便的天堂。三两个衣冠楚楚的上班族夹着几个女同事,解开文明扣就在路边“哗哗哗”起来,女士就在边上亭亭玉立地等着,丝毫没有不快。那天好像就应该更放纵些才对,虽然每天下班后都要喝酒放纵,但周五显然更有纪念意义。最触目惊心的一幕是我们的一位日本女老师告诉我的:一个中年上班族醉熏熏地在地铁里便溺,冲着进站的列车。
文化巨人谷岐润一郎专门写过《关于厕所》。他提到一家给他印象颇深的厕所:“在大和地方的上市,那是一家馄饨屋,房舍深处面临吉野川河滩,厕所设在二楼,当我跨开两腿向下窥视,可以看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下面远处河滩的泥土和野草,菜地上油菜花盛开,蝴蝶纷飞,行人往来,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脚踏的木板下面,除了空气以外便空无一物,那些从我肛门排泄出来的物体,从几十尺的高空落下,掠过蝴蝶的粉翅和行人的头顶……它那飞略下坠的光景虽然依稀可见,但却听不到像青蛙跳进水似的扑通之声,也没有臭气熏鼻。”
古崎最厌恶西方式的雪白的瓷缸马桶,他的理想是用牵牛花和杉树叶塞满便池,“因为有了杉树叶,本来很快流走的便溺也不流了,而是点点滴滴地在叶子之间优哉优哉地渗下去。”过去中国皇宫里上厕所,听说用的是桶,桶底铺上炒焦了的枣,屎砸下去,枣轻,翻个个儿屎就沉到底下,焦枣又香,什么味儿都能盖住。然后太监再把桶抬出去。
东方文明在上茅房这件事上可算是幽雅到极致了。在西方,中世纪末的法国皇宫里擦屁股还用一根从屋顶上吊下来的粗麻绳。皇上用完了皇后用,皇后用完了宠臣用,都使那一根,常年不换。可现在,白瓷马桶统治了全世界。还有谁有功夫追求古崎那幽微的情调。
现代的日本人可能听了谷崎的另一句话:“厕所最好尽量接近土地,设在亲近自然的地方,例如在野草丛中,可以一面仰视青天一面排泄,类似这样粗野、原始的厕所,最叫人心情舒畅。”我理解,就是随地大小便,舒畅是舒畅,有点落魄。
有一个日本年轻的朋友,叫岗本的,曾经练过柔道,也曾经来过北京,大概是十年前吧。北京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当年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两侧的大厕所:那么巨大,那么多坑儿,中间没有丝毫遮挡,大家面对面蹲着、对视着,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没处放,而对面的人却一副享受的样子。这奇妙的经验使他每逢中国人就问,“你们家的厕所是什么样的?”我很想告诉他,在中国人心目中厕所不仅是用来排泄的,更是用来交流的。像岗本所说的那万坑齐备毫无间距的地方,每个北京人都有在里问寒问暖问“您吃了吗”家常里短的经验。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北京旧家楼下的公厕。
楼下是一条胡同,我们的窗户正好对着一个公共厕所,那间屋有如音箱,事无巨细纷至沓来,清楚得好像有人在门外说话,不听也得听:谁家小二娶了个哑巴;谁手壮昨晚囫了一条龙;谁发了谁陪了。虽然没见过他们的面,听声儿我就大致知道是谁在如厕。
每天上午都有打扫厕所的一中年女人在外面喊:“男厕所有人吗”。有一天里面传出了“有”的声音,她在外面等,里面半天没动静,催:“您不能快点儿吗?”里面说:“你以为是吃饭呐,想快就快。”外面:“那也不能没完没了呀,蹲长了,大肠下坠。”里面:“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过这村没这店儿了。”外面:“那您憋会儿。我弄完了您再痛快。”里面:“没听说过。这就是一口气儿的事儿,再进来,没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了,女的问:“里面还有人吗?”答:“还有一个。”女的又等了半天,其实没人。
日本人就不讲究这些,你正“忙”呢,进来一个老太太,对你熟视无睹该打扫哪儿打扫哪儿,刚到日本的同志反映“尿不出尿来”。
收费厕所是中国特色,我在日本没见过。我的朋友阿蓝从广东来北京,在王府井上厕所,交完钱领手纸,老头儿只给了他一巴掌长的,他说“长度不够”,老头儿说:“人家都够,怎么就你不够呀?”阿蓝立刻表示愿意花钱再买一张,老头儿那北京人的气节上来了:“给钱也不卖。”
日本人更想不到,在中国上厕所也是人情交易的场合,一个朋友就曾拍着胸脯对我说:“以后再去宣武门路口的那家收费厕所别给钱,提我,那是我们家邻居开的,熟人。”
虽然,中国茅房已经全盘西化了,但还是有差距,日本到哪儿的厕所,纸总是不可少的预备着。我们的新式厕所似乎比日本体面得多,很多还实现了自动化,却没纸。我的一位朋友曾用公共汽车票擦过屁股,而他旁边的人至少使着三尺长的纸,馋得他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