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揭开日本近代文学史序幕的是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那么,日本近代白话文小说的先驱应该是二叶亭四迷的《浮云》。两人只相差五岁,自然而然成为亲交。而在坪内逍遥发表《小说神髓》的一八八五年,十八岁的尾崎红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文艺青年,也组成了「砚友社」,并发行「我乐多文库」(「我乐多」发音与「破烂货」相同)同人杂志。这些写实主义作家,可以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的领导班子,而「砚友社」正是当时文坛首屈一指的文化沙龙。
接下来是「龙土会」,这是日本民俗学鼻祖柳田国男于一九Ο四年左右,由于家中访客太多,应接不暇,干脆将讨论会场移到东京麻布法国菜餐厅「龙土轩」(目前仍在开业),之后逐渐广传开来的自然主义文人沙龙。除了岛崎藤村、田山花袋、德田秋声等多位当代作家是老面孔外,更汇合了其它画家与诗人的集会结社,规模不小。四年后,北原白秋、吉井勇等现代诗人与自由画倡导者山本鼎,以及石井柏亭等画家又创办了「Pan之会」,会场虽辗转迁移,却始终选在永代桥、日本桥等江户情趣浓厚的地区。「Pan」取自希腊神话中的牧羊神,「Pan之会」日后演变为唯美、享乐主义艺术派沙龙。
此外,规模虽不及「龙土会」与「Pan之会」,却举足轻重的沙龙,正是明治时代两大文豪森鸥外的「观潮楼」与夏目漱石的「漱石山房」。森鸥外家,因可以自二楼眺望东京湾,遂取名为「观潮楼」,时常宴请北原白秋、石川啄木、与谢野宽、伊藤左千夫等歌人在二楼进酒作乐。「漱石山房」则兼容并蓄了众多哲学家、小说家、评论家,而且均是夏目漱石的门生,性质与一般沙龙截然有异,类似私塾。夏目漱石不喜欢结党连群,理所当然慕名而来的大部分是甘拜下风的文人,包括创办《赤鸟》儿童文学杂志的铃木三重吉、曾任法政大学校长的野上丰一郎、野上弥生子、内田百闲、芥川龙之介、思想家阿部次郎、创办岩波文库丛书的岩波茂雄……这些门生日后均成为大正时代教养派主峰,也是大正时代文化界火车头。夏目漱石也是受不了每天门庭若市的生活,便将聚会订在每周星期四,正是名垂后世的「木曜会」。
大正十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后,许多文人纷纷逃离东京迁居到关西地区,从东京来的作家或诗人,通常借宿于寺院。金子光晴、井上靖、谷崎润一郎等都聚集在京都。
一九二六年,仅持续了十五年的大正时代告终,日本跨入了昭和时代。昭和二年,日本金融恐慌爆发,中国方面是蒋介石发动政变,成立南京政府;昭和四年,纽约股市大崩盘,带动全球性经济萧条;昭和六年,满州事变;昭和十六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大正末期到昭和中期,是日本动乱时期,作家无法再自由发表作品,更必须承受「扫赤」压力。此外,一般人的入伍通知单是「红纸」,作家则是「白纸」,收到征用令时,必须到前线当随军记者写战地通讯。根据记录,马来西亚方面有井伏鳟二、小粟虫太郎、海音寺潮五郎,爪哇婆罗州方面有大宅壮一、北原武夫、武田鳞太郎,菲律宾方面有石【土反】洋次郎、今日出海、火野苇平,海军方面有石川达三、海野十三、丹羽文雄、山冈庄八。昭和十三年火野苇平得到芥川奖时,正是在战地举行颁奖仪式。而究竟有多少当代作家死在战场,就不得而知了。
战后,东京到处都是龙蛇混杂的黑市、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花枝招展挽着占领军手臂的年轻女孩、蹲在路边为人擦皮鞋的老太婆、临时搭建的白铁皮窝棚……定居于东京的作家,当然也在劫难逃,生活未尽温饱,又何能著书立说?战争结束那年,坊间马上出现了第一本文艺杂志,用一张菊版纸叠成三十二页,没有封面,第一页便是目次和本文,边缘也没有裁开,阅读时必须自己用手指裁。之后,杂志上逐渐出现疏散到外乡如正宗白鸟、宇野浩二、太宰治等作家的作品。这时期的编辑非常辛苦,为了得到作家原稿,时常奔波于全国各地,探访潜居外乡的作家。
有钱有背景的文人可以疏散到外乡另立门户,例如谷崎润一郎在京都便过得衣丰食饱,从东京搭夜车远路迢迢到京都来邀稿的编辑,可以在谷崎润一郎家享受到白饭、味噌汤、烤鱼、泡菜等丰盛早餐,而这些编辑在东京其实根本吃不到白饭。没钱又没背景的文人只能窝在疮痍满目的东京,每天大排长龙吃完一碗面疙瘩汤后,口袋里还有零钱时,便跑到黑市尽头随意用白铁皮搭成的酒摊子,喝几杯掺杂着工业酒精的劣酒,再口沫横飞吐吐苦水。这便是日后的「文坛吧」雏形。以太宰治为主的无赖派作家(也是战前派作家),经常聚集在银座一家名为「Lupin」的酒吧;而战后才登坛的作家如安部公房、大冈升平等战后派作家,则喜欢邀约在新宿的路边摊喝酒。
随着时代前进,「文坛吧」也越来越豪阔。银座、新宿都有几家特定「文坛吧」,而且每家「文坛吧」都有其特色:小作家一进大作家盘踞的酒吧,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新人作家通常喜欢和编辑、周刊首席记者混在一起;纯粹喝酒派的不会跟酒吧女郎闹出绯闻;报导文学作家身边多是电影人士……有趣的是,畅销推理作家、科幻小说作家、历史小说作家、女性作家,都罕见出现在「文坛吧」。三岛由纪夫通常在自己家举办酒会,偶尔好奇踏勘夜世界时,也都选择一般年轻人常去的舞厅或爵士乐酒吧,且十点过后必定离席,因为他自设的门限是十一点,即便想喝酒,也会邀人到自己家来喝通宵。
除了「文坛吧」,也有一批文人是高尔夫球球友,石川达三与丹羽文雄是文坛高尔夫球大会中之二雄,其它柴田炼三郎、井上靖、源氏鸡太等也都是球员之一。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士剧」,当时由《文艺春秋》主办的「文士剧」,每年秋季都会在东京日比谷东宝剧场公演,演员全体都是作家,连忙得没时间逛「文坛吧」的畅销作家,也会在百忙中拨空参加。 大概是七十年代初吧,「文坛吧」逐渐没落,「文士剧」也早已偃旗息鼓,现代日本文人不屑每晚徘徊在灯红酒绿巷弄寻求同业者的认同,也不必蚁聚在东京打听同业者的动向。计算机可以代传稿件,同业者的动向,从每月寄自各种协会的大大小小颁奖庆宴邀请单,也能得知信息。或许,由于文艺细分化了,所谓的「文坛」也随之解体,往昔的「文人沙龙」亦跟着变成一片散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