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温泉去,温泉可以让人卸去这个社会太多的“斯多累死”(日语压抑的音译)。
泡温泉去,即便在夏天。酷暑泡温泉乃日本的一绝呢。
这一天,女友邀我去猿投温泉。虽然已是傍晚,名古屋市内的气温仍然居高不下,大大超过30度,但山中只有24度。女友看了看车上的温度计,说,“山里真好,真舒服。我已经习惯于日本的生活了。用日语说‘落着いた’,用中文说就是心静下来了。”
泡在温泉里,我果然体会到心静的感觉,甚至可以听到静的声音。安静也是一种声音呢。
静静地被温泉的气雾包裹着,时而滴上几颗水点,女友随意地说起她喜欢雨天,“喜欢雨天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书写文章,这些年大部头的学术专著写多了,顾不上写散文也写不好了……”
其实她的散文写得很有情调。我读过她发在《留学生新闻》的《梅雨季节》:“真没想到名古屋的梅雨会如此认真,长长的两个月…… 我自小生活在江南,那自然也是一个多雨的地方。记得少女时的我,总撑一把至今已难以见到的大大的黄油布伞。为了能与众不同,我用大红漆在大黄伞上用英文写上自己的大名,很神气地扛着它……曾几何时,人变得多愁善感。……曾几何时,人已经渐渐平静,那自然是在经历了许多以后。只是我仍然喜欢雨天。……”
那散文里有一个他,声音很好听的他,他和她漫步西湖,烟雨如画,本来可以谱写浪漫故事的,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留下美好却是感伤的回忆。这和日本”物哀“的文学传统情趣相投呀。她喜欢日本与研究禅似乎都和它有关。
那江南烟雨,那缠绵的苏堤,那悠悠的南屏晚钟……淡淡的忧愁,静静的美妙,很文学的意境,“淡妆浓抹总相宜”,应该是她生命中的“原风景”吧。日本人说“原风景”会潜移默化人的一生,是真的吗?
嗨,烟雨迷蒙,飘来飘去,注定漂泊-她数着来日本的年头,早已十载有余。
有时世界真的很小。我颤颤地翻回20年时光,朦朦胧胧地记起故乡的大学有个外省来的教师,因与众不同而“回头率”特高,人们用当地方言叫她“两个声”(日语叫“异邦人”)。
后来听说她离了婚读博士去了。那年头(八十年代)离婚的少读博士的女人更少,她因而有点名气。其实那对她是段痛苦的回忆。是因为婚姻不幸而刻苦求学,还是因为求学心切而丢了姻缘?我不敢问她。其实就是问了也说不清的,哪个女博士在婚姻上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我想,有时不问更是一种关切吧。尘封的痛苦又何必去擦拭它……
“one night in 北京我留下许多情,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one night in 北京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百花深处……”我耳边响起的是正在走红的流行歌曲。既然历史已经跨过世纪之门,就让旧情留在门的那边罢。
就这样,泡在同一个露天温泉里,我们悠悠地聊着天。两个经历相似年龄相仿的女人,两个痛苦似曾相似却幸福并不相同的女人,两个一见如故都很文学的女人,赤裸裸地泡在温泉里,卸去了当今社会注重的一切化妆,无拘无束地聊着天,好舒心。
我望着温泉织出的雾帐,想象着西湖的蒙蒙烟雨,望着对方的眼睛在温泉的雾气中朦胧起来。
“你这个人很文学 ,他也很文学,俩人能在一起就太文学了。哈哈,我就是喜欢很文学的人,喜欢用是否文学来评价一个人……”
久在“稻梁谋”的忙碌中,久违高雅的文学,突然听人如此谈论文学,不免有点新奇。
而且这一连串的“很文学”偏偏出自一个搞古汉语研究的博士,一位正在大学教中国语的教授之口,更使我惊讶——
用“很”修饰名词似乎不符合语法规则吧?
我狐疑地望着她,但见一双秀气的眼睛透过时髦的大眼镜片,闪着睿智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