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与纯粹
唐: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您的作品中多有自然原型意象,也可以说是“元素意象”:天空啦,水啦,树木啦,等等,包括其变体;但您似乎很少写山和土地,让人想到孔夫子所谓“仁山智水”。不知您本人是否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有什么特别的考虑?您大量以元素意象入诗是否体现了您在当代语境中对人和自然关系的重新思考?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现代诗的背景之一恰恰是人类由于虚妄的自我中心而日益远离自然。
谷川:我想这种现象与我诞生和成长的环境有相当的关系。首先我没有登山的爱好,即使我少年时代在父亲的森林别墅度过,周围也没有很高的山。我父亲的别墅在群马县,附近有一座山叫浅间山,不是很高,在我看来是一座女性化的山。浅间山在我的诗里出现过很多次,但我并没有把它作为山的形象来描述。之所以我的诗中树的意象比较多,是因为在别墅周围都是森林,有在东京看不到的白桦树,很白很笔挺的树。还有松树。即使我回到东京,家周围也有一些杂树,这些树无形之中对我产生了影响。天空在我的诗中也出现了很多次,天空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象征,是宇宙的象征。比如说白天的蓝天和晚上的夜空,都是天空,但对我来说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昨天我说到少年时代经历了东京大空袭后的一片废墟,废墟之上也是天空。蓝天、星空和废墟上的天空是现实主义的天空,但我的诗歌中,它就不只是具体的天空了。大地出现比较少的原因是我没有农耕的体验,但是大地对我来说就是广义上的地球。我还想补充一点,我把树看成是人类成长过程的象征。树的年轮中央一圈是零岁,是开始,然后五年、八年、十年,我常把最后一圈比作正在生活的自己。我曾把诗人的成长比作一棵参天大树,但很久前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诗人不可能那么顺利地生成。树只有一根树干,长向天空,而诗人就像很多从地下冒出来的树根似的。这就涉及到了我诗歌写作方法的多元化。
唐:确实,我们也都习惯用“树”的意象来比喻一个诗人的生长,不仅他的整个创作历程像一棵树,即便是他的意象系统也被称为“意象树”。这样的比喻当然不只突出了其生长的秩序及其有机性,还隐含了一条一元化的思路,即所有的枝杈都出于一个根本,而无论有多少枝杈,这棵树始终是这棵树,这个诗人始终是这个诗人。然而,除非我们假定诗人存在一个本质主义意义上的、单一的、始终与生存和历史语境同步的“自我”,否则这条思路就不能成立。诗人毕竟不是树。多重的自我、内在矛盾冲突的自我,甚至是彼此分裂的自我,诗人在这方面较之常人肯定表现得更为突出。往往越是杰出的诗人,就越是具有不同向度、难以预测的写作可能性,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能把握。因此,我非常欣赏您“诗人就像很多从地下冒出来的树根似的”这一比喻。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尽管您的诗采用了多元的写作方法,表现出多样的语言风格,然而就阅读效果而言,却始终让人感到一种纯粹的特质。请问您是怎样把握这种纯粹性的?
谷川:谈到纯粹性,从我个人来说完全是无意识的,并没有刻意地去追求,去保持。确实是这样的。也许是日本真正的诗歌传统让我坚持了这种纯粹性。我在写作中比较注意自我批判,不停留在大家都认可的有固定概念的语言层次上,在这样的前提下,可以说我在不断重新开始创作诗歌。作为我个人对诗歌语言的追求,第一,我始终对非常强烈的语言保有警惕,不去追求那种注重表面效果的“花样”语言。第二,我也不能忍受停留在平庸的语言水准上。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故意在前卫和普通的区间这个层面上从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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