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迪克特在《菊花与刀》中指出:在中国儒学中,“仁”被定为凌驾一切之上的德,而在日本,“仁”被彻底地排斥于日本人的伦理体系之外;在中国儒学中,“忠”是有条件的,而在日本,对主君的“忠”则是无条件的,在近代日本又努力使“忠”无条件地归属于天皇一人。[21]然而,本尼迪克特在上述概括是正误参半的。
本尼迪克特指出“仁”在中国儒学思想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是十分恰当的。“仁”表现在政治思想方面,就是“有德者王”的思想。这是中国儒家传统的政治思想,即认为王位是天授予有德者的,从而居王位者并非无条件,要求居王位者应是有德之人,主张政治与道德的合一。孔子曾说:“为政以德”。(《论语·为政》)而对为政者的最高道德要求就是“仁”。孟子说:“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上》)“有德者王”思想又是与“放伐”“革命”思想相表里的。即认为君主失德而不能“行仁”如桀纣时,不仅会遭天怒,臣下也可放逐或取而代之。孟子肯定“汤放桀,武王伐纣”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与之相关,正如本尼迪克特也已指出的,中国儒学认为君臣关系定不只是巨下单方面的绝对忠诚义务,“忠”是有条件的。孔子说:“君使巨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孟子说:“君之视巨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巨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孟子主张君臣关系应以道义为基础,认为臣下一味顺从是“妾妇之通”,提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这些主张虽未否定君主专制制度,但为君主权力设置了道德的制约圈。
孔孟以后的儒者也未放弃“有德者王”思想,对以皇帝为首的治者同样提出了道德要求。象朱熹就常说:“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论语集注·为政第二》)“治道必本于正心修身。” (《朱子语类》卷一0八)“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戊申封事》)
不过,本尼迪克特认为在日本“仁”被彻底地排斥于日本人的伦理体系之外,就欠准确了。随着儒学传入日本,日本人最初是接受了“仁”的思想,以及与“仁”相联系的“有德者王”思想、“放伐”“革命”思想的。日本人也不是从最初就提倡对于主君的绝对忠诚的道德。
7世纪初制订的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的第六条就要求官吏“忠于君”、“仁于民”。在8世纪初成书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也宣扬“有德者王”思想。《记¨纪.》描写的仁德天皇就是“仁君”的典型。[22]1O世纪初,著名汉学家和政论家三善清行写的《意见十二条》也讲“上垂仁而牧下,下尽诚以戴上。”[23]看来“仁”是奈良、平安时代日本人政治伦理的主要内容。
直至江户时代初期,假托作者是滕原惺窝或本多正信的《本佐录》还宣扬,由天道确定为君主的人,应首先正身,若谋私利或给百姓带来苦难,天道就会取消其地位,使其子孙也遭杀身大祸。日本朱子学派的开创者林罗山仍对孟子的“放伐”说表示赞同,说:“汤武之举非私天下,唯在救民耳。”[24]新井白石的《藩翰谱》和《读史余论》也宣扬“有德者王”的思想。
“仁”的思想和“有德者王”思想逐渐淡化,并逐渐强调对于君主,进而对于天皇的无条件忠诚,是17世纪中期以后的事。
山崎黯斋首先写了《汤武革命论》,反对孟子的“放伐”说,宣扬日本天皇“宝祚天壤无穷”,[25]提倡极端的忠君报国主义,其弟子浅见纲斋把中国儒学者视为圣人的商汤王与周武说成是“杀主之大罪人”。水户学派也激烈反对孟子的“放伐”说,认为它不适用于日本。例如,后期水户学派的会泽正志斋认为,日本天皇是神的子孙,所以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在日本,君权无条件地超越一切,君臣名分不可易。这些儒学者已不再把否定“以德行仁”者看作天皇资格的必要条件。
古学派的山鹿素行认为君臣上下的差别“非以力而成,乃天地自然之仪则”,主张“主君之恶纵如夏桀殷纣,而下无蔑上之道。”(《山鹿语类》)[26]广濑淡窗说,“君父之命乃天命也。”(《约言或问》)[27]他们所主张的君臣关系已不再是中国儒学主张的有条件的君臣关系,而是臣下对君主的单方面的无条件忠诚。
日本儒学对于“仁”和“有德者王”思想的取舍变迁,与日本各时代的社会政治需要有关。奈良、平安时代的日本人接受“仁”和“有德王者”思想,是为了给刚刚形成不久的天皇制统一国家提供政治理念。江户时代初期的儒学者林罗山和新井白石赞同“放伐”和“有德者王”思想,是给德川家康取代丰臣氏建立德川幕府寻找合理依据。新井白石说过德川家康“有治天下之德”。[28]而17世纪中期以后,大多数儒学者(除室鸠巢、三宅尚斋、赖山阳、伊滕惺窝少数人外)都放弃了“有德者王”思想,反对孟子的“放伐”说,提倡臣下的无条件忠诚,是由于“神国”思想和天皇万世一系的“国体”观的流行。幕末志士提倡对天皇的无条件忠诚,则是打着天皇的招牌反对幕府将军的统治。从上述取舍变迁,我们似乎可以得到一些启示,即它表明日本文化对于外来文化的选择、接受、排斥、消化和变形,是有一定标准的。这一标准就是“实利性”或“有用性”。有用时即用之,无用时即弃之,根据需要而变形,以我(日本社会与文化)为主,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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