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树之所以被认为是传说中的“扶桑”,与其形态习性可能有关。因为枫香树是一种形体高大、喜趋日光的红叶树。但值得注意的是《梁书·东夷传》关于扶桑及扶桑树又有如下一种记载: 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 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 扶桑叶似桐,初生如笋,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绩其皮以 为衣,亦以为棉。 这里所传说的扶桑木,又似乎是与枫香树不同的另一种树。德国学者希格勒认为,这里所记的这种“扶桑”可能是楮木中一种,日本称作Nire或Aknire,其树皮确能织布。 案:“楮”,又名“枸”,古人又名其为“句芒木”。学名Broussonetia PaPyrifera,属于桑科,高可达 16米,结桔红色果实,皮纤维可织绩。李时珍《本草纲目》记: “椿,毂。音媾,亦作构、毂桑。……武陵人作毂皮衣,甚坚好。……其实初夏生,大如弹丸,青绿色,至六七月渐深红色,乃成熟……绩其皮以为布,……又食其嫩芽,以当菜茹。”其形态确与《梁书》所记之“扶桑木”相近。总之,传说中作为树木的扶桑,一是枫香,二是楮树。 知道中国古人一直认为传说中的太阳神木“扶桑”出在日本,我们就可以理解“日本”之所以称作日本这一命名的由来。《说文》:“木下日本。”“本”,也有草木本根的涵义。以“日本”为名,寓有太阳、太阳树本根之所在的意思。《旧唐书·日本传》:“以其国在日边,故以日本为名。”《隋书·倭国传》记:大业三年(607年),日本国王多利思比孤遣使朝贡,国书自称“日出处天子”。明《筹海图编·王官使倭事略》中记,洪武二年日本国王对明使节赵秩云:“我国地在扶桑。”可以看出,这些话都正是以太阳所在的神树之地而自命。而日本人的这种观念,与其说出于虚妄,倒不如说是反映着上古时中国人和日本人所共有的一种宇宙结构观念。
六、扶桑神木的真相
但是,扶桑神话与作为植物的扶桑树并不相干。因为传说中作为太阳树的扶桑是一棵神树而非真实的植物。看来是这样的:先有关于扶桑的神话,然后好事者乃以枫木、楮木等真实的树木去附会之。由于“扶桑”中有“桑”字,因此就有人天真地认为,扶桑似乎是一种桑树。但实际上,这完全是出于一种“文字障”性的误解。扶桑不仅与桑树毫无关系,而且更有趣的是,真正的“扶桑”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种树木。 扶桑传说在历代流传中经历过不断的变形。从语词看,围绕着一个“元语词”的喜读内核,在典籍中曾形成一系列颇为繁复的“次生词”系统。举其要者,例如:扶木、扶桑、若木、蟠木、村木—·。··等等。但大体说来,扶、幡、博等字,都是由于语音相近而通转假借。古代学者在考订时早就指出,这些语词都是表音 记号,既无定字,也不可泥于其字面的意义去寻求解释。南唐徐指《说文解字系传》,在解释“桑”这个字时,就曾着重指出: “蚕所食桑,异于东方之神木。” 在这里,我想特别有必要引述一下章太炎的看法。他在研究了历代关于扶桑问题的各种矛盾歧异说法后,作了比较全面的反思,还为后来的研究者提示了一种极其重要的见解。兹将其所见,略作梳理综合,择要如下: 一、扶桑在说文中记作“杀”。《说文》云:“‘录’日初出东方场谷所登搏桑,木也。桑,象形。”桑为象形字。段玉裁注云:取象于其木之枝叶蔽毅,知扶桑乃木之以桑史者,不必专指桑。 二、扶桑,《说文》木部又记作:“搏,搏桑神木。日所出也。”因知:搏桑但言“搏”,可。但言“木”,也可。即言桑、木皆可。唯独不可混同蚕所食叶之桑。扶桑虽名曰“桑”,实非桑也。 三、或谓扶桑地名。《初学记》、《太平御览》引《淮南子》“登于扶桑”有注云:扶桑,东方之野。备一说可也。蟠木、搏木、扶桑,皆是古儒教所及之地,其后隔绝。 章太炎的上述见解极为重要。我们应该注意到,与“扶桑”有关的记载,不仅出现在《山海经》中,事实上也出现在《史记·五帝本纪》、《尚书大传》等被认为具有信史意义的古代著作中。如《吕览·求人》记:“禹东至搏木之地。”《史记·五帝纪》:“东至于蟠木。”《尚书大传》:“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搏木之野。”在这里,搏木——蟠木——扶桑显然都是东方的地名。 神话无论多么美妙,毕竟只是神话。相信太阳从一棵大桑树上飞升——而且这桑树还直接生长在东海中,这显然是非理性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所以对于《说文》中关于“扶桑”的释义,清代就有学者曾批评为:“日出搏桑,不经之谈。”(徐灏《说文解字注笺》) 那么,“扶桑”神树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解释学的方法,穿透这一神话的非理性层面,发现它的真相,并从而揭示出隐藏于其后的真实历史意义呢? 在前面的研究中,我们根据史实、地理情况与《山海经》传说的比较,确定了如下两点: 1.传说中“扶桑”的所在地是在日本列岛上。 2.扶桑作为地名与日本的圣山富土火山相切合。 在备览有关扶桑的多种古代传说资料时,我注意到其中有这样一则: 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蛇而下,屈通黄泉。(《玄中记》)这则材料,看起来也似乎只是一种神话。因为树木再高,毕竟不可能通天透地。但这里却有耐人寻味而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认为扶桑虽然像一种高大的“树木”,但其上却并没有任何树枝(“无技木”)。 那么对此,我们是否可以提出一种假设:传说中所谓“扶桑”,事实上乃是一种非常巨大、形态有些像树木的事物呢?答案是肯定的。 我们从火山爆发图中看到,自火山口上,烈火云烟滚滚喷薄而出,腾空拔起,其势正像上逼苍天、下临黄泉(指地下)的一柱“神树”。我们已经知道,传说中的“扶桑”所在地,与日本的富士火山关系密切。我们也知道,日本岛上特多火山,全境火山有二百多座,其中活火山约为1/3。我们还知道,富士火山喷发频繁,而且至今还在从山口中喷烟出云。那么,所谓扶桑日出神话的本来真相,是否正是起源于远古人类对于富上火山大喷发的观察和描绘呢? 我们还应当注意十分耐人寻味、却未必出于巧合的以下几点: 1.火山喷发,在日语中称作“喷火”,发音fonka,正接近汉语“扶桑”的读音。 2.传说中的扶桑木,乃是一种可以发光、光华照地的神树: 若木之生,昆山之滨。朱华电照,碧叶玉津。 (郭璞《若木赞》) 思若木以照路,假龙烛之赤光。(《文选·愁霖赋》) 3.从汉语语源学的角度,我们还注意到古代典籍中的“扶桑”一词,在文字上曾经发生过一系列变形,从而衍生了一系列同源词: 扶桑——扶若——扶苏(“大木也”)——扶疏——扶胥(“拂煦”)——扶翳(扶翼)——扶余——扶摇。 在这个系列中,特别值得注意“扶摇”这个词。 根据古代学者的考释,它具有两种语义: 一、“扶摇,神木也,生东海。”(《经典释文门阵颐释《庄子·在着》) 二、自下而上的大旋风、大风暴。 《尔雅·释天》:“扶摇谓之飙。”郭璞注:“暴风自下上也。”《庄子·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成中英疏:“扶摇,旋风也。” 可以看到,“扶摇”这个词,一具有“东海神木”(即“扶桑”)的意义.二具有自地冲天、旋转而起的狂飙、风暴(又名“羊角”)的意义。 我想,通过汉语中“扶桑——扶摇”这个词的双重含意,实际上可以揭示“扶桑”的真相。所谓“扶桑”,其实就是日本富士火山喷发时,所发生的冲天火柱、火球、烟尘和旋转的飓风。因其形态像树,所以被传说为东海中的“神木”(见附图20)。 从语源关系上说,“扶桑”一词之所以转为“扶摇”,因为“桑”字从“口”。而“口”读“若”做扶桑亦记作“若木”、“扶若”)。若音通弱,通柔。而“口”音从“又”(《说文》)。摇古吉读“由”,与“又”、柔”迭韵相转。所以,“扶摇”一词无疑正是扶桑的转语。 知道“扶桑”的真相是火山喷发,那么所谓太阳从“汤谷”中上升这一似乎不可思议的远古传说,就可以得到完全合理的揭示:那能创生“太阳”的“汤谷”,并不是通常所认为的“温泉”,却正是自火山口滚滚喷涌而出的熔岩。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山海经》中谈到“扶桑”和太阳起源地时,常提到一条水名叫“甘水”。在甲骨文中,甘字字形为“口 ,它与《说文》所录的古文“丹”字字形口完全相同。所以我以为所谓“甘水”本应是“丹水”。《广雅》:“丹,赤也。”太古名“渥丹”。《尔雅·释地》:“距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日出之地,古代称作“丹穴”,我认为“丹穴”正是指火山口穴。至于所谓“丹水”,《水经柱》说:“有赤气,故名丹水。”“丹水,犹赤水也。”(《楚辞·惜誓》注)“赤水宜丹。”(《淮南子·地形训》)故我认为,《山海经》中与太阳有关的“丹水”,恐怕是指赤红、流动、沸腾的火山岩浆河。在 先秦时代的传说中,又有所谓“丹丘”,据说其山上有羽人。“丹丘,昼夜常明也”——其实这种昼夜长明的“丹山”,恐怕也是指活火山(参看《楚辞·远游》注)。至于“羽人”,一人神话就成“仙人”。但现实地看,“羽人”也不过就是关于日本火山岛上“毛人”的另一种神秘说法而已。作为旁证,我们可以指出古传说中的如下证据: 蓬莱山东有隅夷国,其西有含明之国,缀鸟毛以为衣,……有冰水、沸水,饮者千岁。(《拾遗记》卷十)案“隅夷”即扶桑,亦即日本。“含明之国”,应即丹明之国(含丹音转)。“沸水”即丹水。根据19世纪西方旅行者的记载,古代东亚海岛上确实有以一种鸟羽衣服的“羽人”,这就是分布于日本海东北部千岛群岛上的阿伊努人。例如,根据斯特莱(Steller)的记载: 日本海中的国后岛有库西(KOuChi)人(属于北方阿伊努人中的一族),上衣鸟皮长袍,下不穿裤。制袍之鸟皮名叫Procellarja glacjalis,是一种大型海鸟。我们注意到,《山海经》海外东经、大荒东经中,有多处关于有人,鸟身人面”的记述。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左传》传说中的东方之神名叫“句芒”,也是“鸟身人面”。我想,通过以上所揭示的东海羽人与阿伊努人的关系,这些传说的真相也不难窥破了。 了解扶桑与火山的关系,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汤谷又记作“肠谷”。晋代人的诗歌: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山谷。(张协《杂诗》) 宋代张载根据《山海经》中“浴日”神话的诗: 白日随天回,敦敦圆如规。踊跃汤谷中,上登扶桑枝。 李白咏日诗: 日出东方隅,还从地底来。[何按:隅有洞穴之义。中国古代人认为,太阳是从东方的地穴中升起的。这种出口之洞穴的原型,实际是火山口。] 《楚辞·九歌》王逸注“扶桑”:东方有扶桑之木其高万仞。日下浴子汤谷,上拂(飞)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 通过以上的阐释,这些传说的来源,就都已不难理解。以至《山海经》中所谓“九日居下”,“一日居上”;所谓“一日在地,一日在上”等等传说,也都不复难以理解。 我以为,所有这些看来似乎出于想象的神话,却都具有现实的基础:它们不过是远古人们以为雄奇壮丽的火山喷发和熔岩现象,也就是天空中日、月、星辰等光明物体的起源罢了。 在中国山东大江口陵阳河新石器遗址中,曾经出土过两个红色的祭神陶器,上面绘制有一种奇特的日出图纹(附图21)。 我认为,此图可以解释为石器时代的“日出扶桑图(那红色陶器可能正是祭祀日神的用具)”。图上有太阳、火山和火山云。此图出现在与日本只隔“一衣带水”的山东半岛滨海地区,恐怕不是偶然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一、早在远古时代,中国,日本之河在地理上已经有密切交通。并且远古的中国人对于日本海域的地理、人文情况,早已相 当熟悉。。 二、在《尚书·尧典》中,我们可以注意到,也至少有两次提到日本。一在“禹贡”篇中,提到青州“隅夷”。关于“青州”: 前面我们曾谈到《淮南子·时则训》中所说“青土”(搏木之地)是日本,“清土”也就是“青州”。至于“隅夷”,也就是“侯夷”的转语。《说文》中,隅夷记作:“蜗夷:在冀州肠谷。立春日,日值之而出。”可以为证。 另一证据在《尧典》中。说帝尧命令“羲仲”率族东行,“宅隅夷,曰肠谷”,占候太阳的东升。《尧典》中关于四方地名、神 名、季节的许多记述,后来被甲骨文和天文测算所证实(李四光、胡厚宣的工作)。因此,如果《尧典》的这一说法也可信的话,那 么帝尧时代“羲”部族向“隅夷——肠谷”的这次远征,就是中国史籍中关于远古大陆移民,奔赴日本探寻回所出处的一项最早文字记录。(顺便指出,日本语中的许多语汇与中国东南部的吴方言相似。其实,倭、吴双声通转。古倭人与吴人,与中国大陆东部、东南部先秦所居住的以鸟为图腾的少昊族,以龙为图腾的太昊族,均具有深刻的关系。) 三、因此,通过本文的研究,我想已经可以证明:《山海经》一书,远非像其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荒诞。它恐怕并非什么“神话 巫术”之书,却是上古中国人根据实地经验或旅行者的口述传说(因此方杂有想象和神秘的成分,但这种成分并非主要),而编述 的一部关于远古山、川、海、陆情况以及地理、人文、氏族、物产情况的很有信实性的著作。对其价值,值得给予重新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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